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鐲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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鐲子

雲川猜的不錯,此刻摘月樓果然一片混亂。自從比試開始,便不知從何處突然湧現大量白紙,它們雪崩般沖掉一扇扇窗戶傾瀉而入,似一陣旋風將摘月樓中心的高臺圍得水洩不通。

白紙甚至爬上樓頂的雕花木板,上面決定分組的名牌本是兩兩相對,在白紙的擾亂下時而四個碰在一起,時而六個碰在一起,成片地往下掉。隨著名牌下落,高臺上的魘師們紛紛夢醒,他們驚慌地環顧四周,欲出而不得。

各宗門的弟子想要上去幫忙卻也被白紙攔住去路。這些白紙並非尋常紙張,堅韌無比,刀不可破水不能濕,就像蝗蟲一般源源不絕,纏得眾人焦頭爛額。

“是魘術!摘月樓裏還有別的魘師!他在操縱分組!”

“是誰!誰在搗亂!快出來!”

有人驚呼,議論聲紛亂。

而高臺背後的陰影裏,溫辭正抱著胳膊,淡淡地看著混亂不堪的摘月樓眾人。

黑暗中色彩繽紛的衣袂在風中飄舞,鈴鐺響聲紛亂。白紙在溫辭修長的手指間靈活地旋轉,紙面拂過手背上跳動的彩色鈴鐺。

“誰想的法子?兩兩對決,這麽浪費時間。不如所有人互相廝打……”

溫辭揚起手,那白紙便隨風而去,匯入高臺上的紙墻中。

“……這樣才好看。”

夢境裏的謝玉珠和雲川自然不知道摘月樓裏的混亂。但是她們已經認清現實,覺得不會有人管她們了。

謝玉珠癱在草地上,她環顧四周:“幸好我們現在還安全,這裏天氣這麽好,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個噩夢……”

謝玉珠的話停住。在她十丈以外的地方,一群黑壓壓的東西自天邊而來,如同黑色的群山過境,快速地與她們擦肩而過,巨大的奇形怪狀的陰影在她們身上流動繼而遠去。

謝玉珠慢慢轉回頭來看向雲川,擡起手指著它們說道:“為什麽……會有比人還高的蜘蛛、蜈蚣還有蠍子?”

雲川理所當然地回答:“因為這是一個噩夢。剛剛過去好幾趟了,在你背後,你沒看到。”

“它們怎麽沒有來追我們?”

“不知道,或許是沒看見我們。”

雲川幹脆利落地答完,就垂下目光繼續做自己的事。她不知何時拿出一支奇奇怪怪的小刀,正對著自己的手鐲雕雕刻刻,敲敲打打。

謝玉珠沈默地看著雲川的動作片刻,疑惑道:“你在幹什麽?”

“修手鐲。”

“……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修手鐲!”

雲川不明白謝玉珠為何憤怒,認真地回應:“現在正是修手鐲的時候啊。”

謝玉珠瞪著眼睛,心說這個人怎麽能這麽冷靜?她們這是掉進魘師召的夢魘裏了啊!這是在搏命啊!有誰會在搏命的間隙修一個破金鐲子?

雲川仿佛是聽見謝玉珠的腹誹似的,她又敲了兩下那鐲子,突然收好工具站了起來。她把已經半幹的鬥篷重新披在身上,系上帶子,然後向謝玉珠伸出手。

“起來吧,夢境在改變,我們要離開這裏。”

她話音剛落,草原遠處就傳來土地碎裂墜落的聲音,灰黃的塵土騰空而起遮住半個太陽,一場沙塵暴鋪天蓋地向她們逼近。

謝玉珠的第一個念頭是,雲川真乃神人也!

第二個念頭是——不會又要開始逃命了吧?

謝玉珠猜對了,但又沒完全猜對。她們再度開始逃命,但這奔跑的方向卻很刁鉆,她們不是逃離沙塵而是迎頭往沙塵裏鉆——不知是逃命還是尋死。

謝玉珠捂著口鼻,在塵土飛揚中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:“你確定……沒跑反嗎?為什麽咳咳……我們是朝……咳咳沙塵裏跑啊!”

“噓,別說話……咳咳……”雲川也捂著口鼻,一出聲就嗆著了。

迎面而來的不僅是沙塵和石礪,還有從崩裂的土地盡頭逃來的蟲子們。巨大的黑影在她們頭頂上掠過,她們在蟲子的腳和身軀之間穿梭。世界充斥著黏液異味與絨毛,在夢境外她們一不留心便會踩死蟲子,現在形勢逆轉,她們倒要擔心被蟲子踩死。

而且有蜘蛛蜈蚣蠍子t也就算了,為什麽還有蟑螂啊!誰的噩夢啊這麽惡心啊!

謝玉珠閃避過無數長足,全靠求生欲才忍住了嘔吐的欲望。

一路黃沙漫天,她們埋頭奔跑也不知跑到了哪裏,四下一片昏黃什麽也看不見,蟲子也不見了身影。雲川的聲音穿過塵埃到達謝玉珠的耳朵,她說:“馬上要跳了。”

“什麽……往哪兒跳?”

“跳!”

“哎!說清咳咳咳……啊啊啊啊!”

謝玉珠先是被沙子嗆得直咳嗽,繼而再痛得大喊起來。

眨眼之間沙塵消失得無影無蹤,新的夢境裏天空黑暗不見星月,有紅色的光芒在周遭跳躍,空氣熾熱無比。謝玉珠發覺自己仰面躺在無數刀尖之上,斜眼望去只見地上密集地插滿了刀片,刀鋒林立竟看不到盡頭。

這是……刀山?

她感覺到刀鋒正一層層穿過衣服,刺向她的身體。她動彈不得也不敢動彈,只怕是稍一用力就會加速被刺穿,餘光還瞟見從遠處燒來熊熊大火,穿過刀鋒間的縫隙向她們逼近。

這是……火海?

這是誰夢見上刀山下火海了?怎麽比剛剛的噩夢還可怕!?

“雲川!”謝玉珠大喊雲川的名字,聲音在火場與刀尖上回蕩,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。她慌張極了,艱難地轉動頭顱,轉來轉去終於在不遠處看見個人影。

雲川正在專註地修她的手鐲。她把鬥篷解開鋪在身下,坐在刀尖上,視石閃爍著熒熒藍光,一些奇異的符號從視石上飛速掠過。

謝玉珠瞠目結舌,不得不佩服雲川的定力。這種時候居然不想遺言也不想自救,只想修鐲子?而且還如此聚精會神超然物外,旁人怎麽喊叫她都能無動於衷。

謝玉珠喊了四五聲無果後,只好放棄。四周的火燒得越來越旺,一點點靠近她們,天被火光染得通紅,她被蒸騰的熱浪熏得汗流浹背,浸透了衣衫。

謝玉珠望著烏漆墨黑的天空,身下刀鋒的疼痛一刻比一刻更刺骨,心情一刻比一刻更沈重。

如今逃也逃不了,甚至連站起身來都不能夠。她第一次看魘術,居然就落到了這麽個境地。

謝玉珠的腦海裏快速滑過這短暫的十七年人生,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盡量保持聲音平穩,開始組織她的遺言:“我……我真沒想到自己會死在這裏,我好不甘心……我都沒有成功離開過家門,也該讓我好好玩玩,去長長見識,學好多本事,然後再死吧。”

“我爹娘該多傷心……他們那麽疼我,這幾年我盡顧著跟他們作對了,都沒好好跟他們說說話。”

雲川那邊傳來一聲輕微的哢嗒聲,金鐲子上一個掉落的圓環被安了回去。

謝玉珠轉過頭望向雲川,輕聲說:“還有雲川姐姐,我們誤入噩夢,歸根結底是因為我想要看魘師比試,是我連累你了。”

“那個法術也不知道你怎麽弄的,雖然出了岔子但也很厲害。你腦子這麽聰明,如果能活得長一點,沒準會成為葉憫微那樣的人呢。唉這麽說,你死比我死還要可惜,我什麽都不會,要是我能多活幾年……”

謝玉珠說著說著,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落下,在熱浪下迅速蒸騰成水氣。

雲川毫無反應,她坐在刀尖上,刀尖刺入的速度比謝玉珠快得多,身下的鬥篷漸漸被血滲透,她卻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痛似的。

“雲川姐姐,你說……燒死和被刀刺死哪個更疼,我們還有沒有的選?你跟我說說話嘛,你理一下我……我害怕……”

哢嗒一聲,金鐲上掉落的第二個圓環被安了回去,雲川視石上瘋狂跳動的符號驟然停住。雲川松了一口氣,將那些奇異的工具放回口袋裏,然後終於朝另一個方向平躺下來,將鬥篷從身下拽出。

這一番移動,雲川的身上迅速出現了好幾處刀傷,血跡大片蔓延。

謝玉珠瞧著雲川的動作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,說道:“確實,聽說燒傷特別痛苦,還是被刺死幹脆利落一點……”

她還沒絮叨完,只見雲川突然一把將鬥篷扔進遠處的火海裏,瞬間火星高躍。雲川的手腕高懸,腕上金手鐲頃刻間散成三重七個圓環,內、中層的圓環極速旋轉,鐲內藍色石頭光芒璀璨。

那一刻,鬥篷燒盡的灰燼從火海裏陡然升起,盤旋於火星之上,灰燼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,旋轉匯聚奔雲川而來。

雲川伸出手掌任這些灰燼纏繞上她的手臂,然後朝著它們輕輕吹了一口氣。

只是輕輕的一口氣對於灰燼卻仿佛一場颶風,灰燼乘著雲川的氣息頃刻間騰起,灰色的輪廓散開化為一只巨大的鵬鳥,展翅而來從刀尖上將雲川與謝玉珠銜起,避開火焰往黑暗天空中飛去。

謝玉珠被灰燼纏繞著飛行,耳邊風聲蕭蕭。突然得救讓她一時之間大腦空白,她擡眼看向身邊同樣被灰燼纏繞的雲川,迷惑片刻然後驟然清醒,瞠目結舌道:“是吹煙化灰術……”

野馬也,塵埃也,生物之以息相吹也。千變萬化,斷而不破,散而不失。

是逍遙門的至高法術之一,吹煙化灰術。

怎麽可能?雲川怎麽會吹煙化灰術?雲川明明只是一個沒有靈力修為的普通姑娘,而且因為精神受到刺激,行事古怪……

謝玉珠心下一片混亂,在層出不窮的禍事中被她忽略的問題紛紛湧上心頭。

雲川為什麽能徒手在鏡子上雕刻出法術?

她的視石為什麽能看到夢境的骨骼?

她為什麽能毫發無損地,從綁架她的人手中回來?

謝玉珠的心跳聲震耳欲聾,她艱澀地發問:“雲川……綁架你的人,為什麽會掛在橘子樹上死了?橘子樹是……怎麽長出來的?”

雲川仿佛終於聽到了謝玉珠的聲音。她轉過頭來望向謝玉珠,後背被火光映成一片血紅,身前則被手鐲的光芒照得湛藍,仿佛烈火與深海在她身上分界。

灼熱的狂風將她染血而燒焦的衣服吹得獵獵作響,她銀白的長發光輝交映,仿佛在深海與火焰之間穿梭。

“啊,那是我種的。”

雲川的語氣輕松。

謝玉珠慢慢問道:“種在哪裏?”

“他們身體裏。”

“……前段時間在付家莊死的那四個人,他們身上的樹也是你種的嗎?”

“那個地方叫付家莊嗎,是啊,有那麽四個人。”

“……你知道,這是殺人嗎?”

“我知道的。”

雲川偏過頭,她的眼睛也如同燃燒的大海,明亮而幽深。

“我是個心狠手辣的壞人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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